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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每个地段都有一个,主要大街上能数出好几家老字号的茶馆。
“文革”
中禁开茶馆,现在又遍地都是。
泡茶馆的人并非一律老人男人,半大青年也有。
人一进茶馆,一壶热茶暖融融,便有了几分生机,嗑嗑瓜子剥剥花生嚼嚼辣椒豆腐干,与人天南地北地瞎聊一阵,磨蹭够了,伸伸懒腰,拿起自个烟袋,慢悠悠走着,是一种享受。
重庆人再穷,也要想办法弄几个辣椒来吃,吃得满嘴满脸红涨,这点享受,是对命运的不服气,是一种自我伤感的放纵。
在上半城一个临街口的茶馆,我和母亲隔着方桌相对坐在长条凳上。
没两分钟,盖碗茶还未送来,一个瘦瘦的中年人,逆着光从门口走进,个子较高,但背有点佝偻,对直朝我们坐的桌子走过来,在我和母亲间的位子坐下。
我警觉地看着他,心跳得眼睛几乎看不清了。
他虽然刮过胡子,衬衣干净,外面套了件颜色快褪尽的中山装,也掩不住一脸的沧桑。
不用辨认,就是那个总跟在我身后偷偷盯着我的人。
他眼中出现了笑意,大概希望我喊他一声爸爸。
我喊不出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脸通红。
母亲没有看我,她臃肿的身子微微偏了偏,让伙计提着长嘴壶,站得远远的,准确无误地往装了茶叶的盖碗里冲滚烫的水,她把三碗茶一一盖好。
三人谁也未开口说话,他看着母亲,母亲看着他,只几秒钟,母亲就站了起来,说她得出去一会儿。
他没有动,他的目光跟着又老又难看的母亲,那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又湿又热,家里那个父亲从未用如此的目光看过母亲。
母亲走后,他的神色反而放松了,在我面前不像刚进来时那么呆板,不自然,不知不觉之中,他的面容活了起来。
茶馆里有人开着半导体收音机,正放着川剧,像是《秋江》,那个古代女子,坐在过河船上,心急火燎地追赶意中人。
街上一个穿喇叭裤烫卷卷头的小流氓,赖皮地提着“三洋”
走过门口,轻轻飘飘的港台流行歌曲,与裂心裂肺的一声声呼喊般的川音高腔互不相让。
靠门边的一桌,四个人边喝茶边打长条牌。
我朝门口看第二下时,他说:“你妈妈不会回来了。”
我没理他,仍朝门口看。
结果我们一口茶也未喝,就出了茶馆。
从街上跨出来,就是大马路。
他把我带进一家百货商店,径直到布料柜台。
他把我的心思揣摸得很准,他明白,即使问我,我也不肯回答。
他选了一种蓝花的混纺布,那是母亲最喜欢的颜色。
他把布塞到我手里,说我穿得太旧,叫我去缝一件新衣。
我穿的是四姐的一件算不上衬衫也算不上外套的衣服,没式样没图案。
不过他自己穿得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拿着花布,我连句谢谢也没说。
我扫了他一眼,他眼里没有了笑意,不知为什么,有些紧张。
4
下午四点多钟,还不到晚上吃饭时间,两路口一带许多餐馆都未重新开张,一家家问过去,终于找到一家,那家馆子场面挺唬人,他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带我进去,跟着服务员上了楼。
我坐在桌子一边,听着他叫菜,麻辣红烧豆瓣鱼,清水豆花,芹菜炒牛肉丝。
他很少吃,不断地往我碗里夹菜,我扒着米饭,米饭太硬,就喝豆花水,喝得太急,呛住了,他伸过手来拍我的背。
我一停住咳,便搁下了筷子。
他的脸怎么看,也不像我,怎么看,对我也是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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