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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点也没有我们聪明,根本不打算算账,不会觉得他丢下船,丢下河边一大群待渡的客人,有什么可惜。
我们无路可走,只有乖乖地凑了钱,由黑相公送上前去以绝后患。
我远远看见老人居然给黑相公找还了零钱,嘴里大张大合,大概是骂人,但逆着风一句也没有送过来。
我再也没有看见过这位老人。
清查反革命运动开始的时候,我们的一支手枪成了重点追查的问题。
枪是在城里“文化大革命”
时搞到手的,打完了子弹,还舍不得丢,偷偷带到乡下。
后来风声一紧,怕招来窝藏武器的罪名,才由黑相公在过渡的时候丢到河里,而且相约永远守口如瓶。
这件事是怎么暴露的,我至今仍不清楚。
我只是后悔当时太自作聪明,以为丢到河里就干净了。
我们没料到上面不找到这支枪,根本不可能结案,相反,还怀疑我们把这支枪继续窝藏,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没完没了的审问和交代之后,好容易熬到了冬天,罗江的水退了,浮露出大片的沙滩。
我们操着耙头,到丢枪的方位深挖细找,一心想挖出我们的清白。
我们在河滩上足足挖了五天,挖出了越来越阔大的范围,差不多在刺骨寒风中垦出了人民公社的万顷良田,就是没有听到耙头下叮当的金属声。
一支沉沉的枪,是不可能被水冲走的,不可能被鱼虾吃掉的,沉在水底,也是不可能被什么人捞走的。
奇怪的是,它到哪里去了呢?
我只能怀疑,这条陌生的江不怀好意,为了一个我们不知道的理由,一心要把我们送到监狱里去。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感觉到它的神秘,也才第一次认真地把它打量。
它披挂着冬天第一场大雪,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像一道闪电把世界突然照亮,并且久久凝固下来。
河滩上有一行浅浅的足迹,使几只白色的水鸟不安地上下惊飞,不时滑入冰雪的背景里让人无法辨别,不时又从我想不到的地方钻了出来——几道白线划过暗绿色的狭窄水面。
我的眼睛开始在一道永久的闪电里不由自主地流泪。
没有什么人过渡。
摆渡的不是以前那个老倌子了,换成了一个年轻些的中年人,笼着袖子在岸边蹲了一阵,就回去了。
我猛回头,发现岸上还是空的。
官路
在我的稿纸上,“官路”
这个词当然也要孕育出一条岩板小路,曲曲折折地痉挛着,扭动着,哆嗦着,从山外通向马桥——并不是每一条小路都叫官路的,因此我必须猜测出这样一个来历:以前村里有人在外面做官了,就要骑着马回乡省亲,不能没有一条好路,因此当了官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家乡修路,修官路。
一般来说,官路都由罪人修筑。
官家根据他们罪行的轻重,分别罚修十丈或二十丈不等。
整条路既是富贵和殊荣的记录,也是由往日的罪行积累延伸而成。
马桥以前的官人和罪人,都没有留下名字。
年久失修,一些岩板已经破碎了,或者干脆没有了。
剩下的断断续续,也沉陷在浮泥的包围之中,只冒出尚未没顶的部分,被过路人的赤脚踩踏得光溜溜的,像一段段冒着油汗的背脊,在我们脚下作永远的跪伏。
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把这些背脊从泥土里挖掘出来,让背脊那一端的头颅抖落泥土,从漫长的黑暗里昂起来,向我睁开陌生的眼睛——他们是谁?
官路上的泥土开始有粪臭的时候,就是村寨快到了。
那里有一树灿烂的桃花,迸发出哗啦啦的光斑。
我气喘吁吁地回过头来问:“马桥还没到么?”
复查帮我们几个知青挑着大担行李,匆匆地赶上来:“就到了,就到了。
看见没有,前面就是,不算太远吧?”
“在哪里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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