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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回来的那两个晚上,他点完了一包蜡烛头,守到天光。
他三更夜半才回的那十几个夜晚,他就站在窗边看着,知道他如何进的家门,如何穿堂过户,如何朝手上呵气,如何停在太夫人早就熄了烛火的房门外,静静站着,站好久。
太夫人偶尔咳嗽一阵,辗转一阵,他身形就一阵紧绷。
那是一个他全然不认识的陆弘景,那么不堪一击,常年累月的伤病与纠结,怅惘与苦痛,都在那一时刻表露无遗。
“父母在,不远游”
的陆弘景与“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的陆弘景彼此相杀,谁也容不下谁,恨不能死一个才算完。
要么是那个不远游的陆弘景死了,剩下那个远远去到关外,从此什么也不记挂。
再要么,是那个对酒当歌的陆弘景死了,剩下那个辞了军职,回帝京承继家业,娶妻生子,扶老恤幼,中规中矩地了此一生。
回帝京后的第四天夜里,陆弘景大约是喝醉了,他扶他躺上床的时候,听他低喃一句:“阿祖老多了……”
。
老人家佝偻的腰身,逢到寒天止不住的嗽疾,和荷塘里的枯荷一样,都带着一股暮气,老之将至,时日无多。
儿子早早离世,孙儿远离尘俗,带发修行,曾孙从军征,几年不回来一趟,病一场,身边一个侍医奉药的人都没有,那是怎样一种不能言说的悲凉。
你看,他活得一点不自在,所有的自在,可能都是装出来的。
“以后不必等我,早些睡。”
陆弘景除鞋换衣,倒身上床,一时睡不着,可他看龙湛对面站着,一双眼睛炯炯有光,里头藏着十几二十个追问,就不得不装睡。
装睡快要成真的当口,他迷迷糊糊听见龙湛凑近了问:
“还要回虎牢关去么?”
这一下就勾起了他的心事。
心事也是心病,挖不得。
挖一下,积攒了几天的睡意荡然无存。
“大概回吧,看看再说。”
陆弘景翻个身,背对着他,头冲着床内侧,右手露在被子外边,无意间抠了一下床拼,又抠一下,一下,再一下,停不下来的抠,抠到木屑扎进指甲盖里还没知觉。
白日里陪着阿祖说闲话能说多少?说不了多少,常常说了没几句便感觉话已说到头,两人都竭力扮出至亲骨肉相逢时的喜悦,却还是隔着一层,总是亲不起来。
明明没想这样的。
他知道这层隔膜从哪来。
久了,十来年前了,打从他回到陆家的那一天起,隔膜便横在当中,从来没有消解过。
一个野了六年的野小子,野成了习惯,一下落入条条框框里,便处处龃龉,遇上不合他意的,还想像往常一样耍赖,或是日妈捣娘地骂闲街,那是不成的,阿祖若是听见,即刻就罚!
一顿戒尺抽过去,抽老实了两天,后来又骂,又挨打,打了不知多少回,打完了,陆弘景呲牙咧嘴地干嚎,嚎得尽心尽力,反复嚎同一个字“疼!”
。
待到阿祖回去了,罚他跪祠堂,前脚走,他后脚就云散雨收,不嚎了,打个哈欠,七倒八歪地跪着,边跪边睡。
入夜时分,阿祖过来,看见野狗一般趴在地上睡得正香的小家伙,遽然心酸,把他兜起来,送回睡房。
他半梦半醒之间看见一张妇人的脸,就嘀咕一声:“阿娘”
。
谁都想从谁身上找回点什么,可谁也找不回要找的。
前前后后拖了九年,九年,她身师行范,把他从一个野小子教养成了世家公子,他敬她、畏她,却独独不亲近。
有亲人的这十来年,他过得比没亲人的那六年还要孤单。
孤单得捡了另一个野小子回来,妄图补一补那些永远回不来的东西。
想来阿祖也知道他的心思,不然不会那么轻易便应允了,问都不问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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