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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番外篇 归去兮,何处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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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她叫姜荷,还是个很小的女孩子。

    那时候,名贯千古的一代霸主秦始皇还是个无从依靠的质子,在异国他乡的深渊里命如飘萍。

    那时候,她在卫国还有个家,有一个长得很帅气的哥哥,叫荆轲。

    她家里并不算富裕了——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卫国又是个不起眼的小国,小到连强秦都不把它当作是自己未来将要收拾的目标。那样的一个国家里的一户平凡人家,又怎会和什么富裕谈得上关系呢?

    不过她有个很好很好的哥哥。

    她是个女孩子,可却也不算不受重视。当年爹带着大肚子的娘去看荷花,回到家中就生下了这样一个小姑娘,粉嫩的就像刚出水的荷花。于是就有了这样一个名字,姜荷。

    毕竟是穷苦人家,毕竟没有多余的粮食,爹娘虽然爱惜她,却也更多地把粮食分给哥哥,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傻小子。

    她就和家里养的小猫差不多,都时而没多少饭吃。

    傻小子不疼小猫,却疼小姑娘。

    他总是习惯了少吃点,把吃的送给小姑娘。小姑娘乖乖地收下,却不愿多吃,大半都给了她自认为是全家最凄惨的猫。

    到头来,小姑娘依旧是面上带着些红晕,清秀得可爱,就算瘦些,也是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傻小子一点点长大,长得又高又瘦削,却是种健康的神采,同时也渐渐地收敛了一身玩气,在姜荷以及全镇姑娘的心目中帅了起来。反倒猫成了全家最胖的,要不是看着它有一身的毛,恐怕遇到个眼睛不怎么好使的小孩子,都要把它当成蹴鞠踢出去。平时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弄得荆轲一肚子的火气。

    一只猫而已,充什么大爷啊?

    姜荷则待猫如初。

    于是此后猫再见到荆轲,喵喵叫起来,都甚是骄傲。

    荆轲不喜欢姜荷这个名字。

    因为听起来和“江河”一样。

    在他识文断字之前,一直以为这两个词的意思没什么差别,又一次就问了爹:“妹妹为什么要叫‘江河’啊?江河就是水啊,水里面除了鱼,就是浪。爹,你们的意思是说妹妹很浪么?还是说娘很浪?”

    他不太明白“浪”这个字眼有什么含义,只是常听人提起,往往还伴随着有些猥琐而他又分辨不出来的笑容。

    笑得那么开心,应该是夸人的了。

    所以他挨得那顿惨烈而又没由来的揍成了他童年里抹不去的阴影。

    这大概也成了他此后寻死觅活的要去私塾的原因之一了。

    私塾的确让傻小子学会了怎么夸人,他开始从见人就说起妹妹姜荷“好看、漂亮、可爱”,变成了可以温柔地牵着她的小手,说着些她一句也听不懂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姜荷听不懂,但是喜欢听。

    而更关键的,是他看到的文章不只有写嫁与卫国的美人的《硕人》,还有着更多数不清,看不完的文字,描写着卫国的弱小混乱与无能。

    而秦国如今已有了个叫赵政的新君……此时,倒是该叫秦王政了。他一时无法想到,这就是那个赵国里卑微的质子么?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

    强秦更加野心勃勃,连一统中原这样的野心,都开始流露。

    中原若是没了,卫国怎么办?

    他是个男人啊,男人。怎么能任由着国家灭亡?

    六国正联合抗秦,互帮互助,卫国的国君,不会就真的这样以为,只要坐视不理,龟缩一隅,就能求得自保了么?

    他把这些说与长剑听,长剑报以寒芒;他把这些说与笔墨听,笔墨无声挥毫;他把这些说与路人听,路人只是笑笑——这笑有两种,一种是满不在乎的轻笑,另一种是肆无忌惮的嘲笑。

    他把这些说与姜荷听。姜荷也是笑,手里摩挲着猫柔软的毛,可却是完完全全另一种的笑:“反正长兄再怎么说,阿荷也听不懂,长兄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这些话也别说给我听,说给能听懂的人听好了。”

    谁能听懂呢?

    有一个人罢……

    小姑娘还是那个小姑娘,猫却成了老猫。满身的毛失去了柔顺的光泽,有些灰拜的无力。小姑娘很伤心,她看看垂垂老矣的猫,免不了唉声叹气。荆轲却没有心思估计猫的感受,也只能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来安抚妹妹,心中若有所思。

    没过多久,一卷石破天惊的信送到了卫国国君的手里。

    那卷信来自一个小镇里的荆氏少年。

    一时民声沸腾。

    这个消息太过震撼,那个姓荆的……荆什么玩意儿来着?大多数人就是听了也记不住,就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少年,不过就是比普通的乡野村夫多读了几年书而已,居然敢给国君写信?还议的是这种大事!

    这声音传得越来越远,径直传到了秦国人的耳朵里。

    卫国国君吓得汗从里衣湿到了外裳。

    这个叫荆轲的,说的可是要让卫国出兵抗秦啊!

    这要是让秦王政听到了,岂不是一顺手,就能把卫国给收拾了?

    不行,必须得让秦国知道,他卫国国君的表态。

    姜荷后来想了想,觉得荆轲很傻,只不过是从那个“姜荷”与“江河”傻傻分不清的孩子变成了有些倔强,有些固执的天真少年。

    只是那时候,她还没有变,还是那个除了喜欢玩就是喜欢猫的小姑娘,有着白皙而细致的容颜,双靥会泛起一丝丝朝阳的涟漪。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变,就是时光浅淡,未曾更改,只是哥哥一个人的事情。他渡过时光的浅滩,在对岸遥观她与脚下的起点。

    只是在那道旨意下来前的那个春天,姜荷依旧那般干净得清隽,荆轲依旧是旁若无人地在写了那样“大逆不道”的信函后,读书、练剑。只不过学会了喝酒,他们的家中还是没有余钱,所以他极少能沾到酒。只是每每有酒,便醉得什么也分辨不清。他会给姜荷尝这种味道,只是她不喜欢。

    就是那样一天,荆轲醉了,猫却死了。

    小姑娘还是那样的小,可是猫却不等她。

    她以为着,猫也和她一样的小,她是孩子,猫便也是了。

    可猫不在了,哥哥亦变了。

    原来只有她一个人还原地不动,看着所有人的背影,还以为距离并不遥远,在一转眼却已相隔万里,隔了白云苍狗,隔了沧海桑田。

    她把猫埋在黄得如蝴蝶坠落栖息的迎春花下,像个大孩子一样的哭,哭着哭着,哭到了最后,却忘记了自己哭的到底是什么,五味杂陈、怅然若失。

    姜荷早已记不得最后荆轲的罪名到底是什么,只是记得有些陌生,有些拗口,她大概是第一次听说过这样的名字,也是一种犯罪。而且罪大恶极罪无可恕。

    那一刻,小小的女孩,心中只有着,爹娘会不会生气的概念,她原不知道所谓的“重罪”到底有多重,她只知道,他一旦做了什么坏事,爹和娘都免不了要抓住他揍一顿。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可这次,可是把国君都惹恼了啊!

    她想替哥哥求情,她想溜进爹娘的房间。

    只要轻点罚哥哥,怎么样都可以。

    她可以不吃饭的,一顿,两顿……甚至一天、两天……只要爹娘别为难哥哥。

    可是她却听到了“死”这样的字眼。

    她明白死是什么含义,就像猫的离开一样,就是让一个鲜活的,每天都能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物,突然不见了,不会动了,不能说话了,没办法抱着她了,甚至想留住它的身体在看上一看,一辈子珍藏也不行。

    她不想让哥哥死啊!可是哥哥若是跑了,爹,还有娘……他们该怎么办?哥哥不死,死的就是他们啊。她一个姜荷有什么用?到头来也不会被任何人在乎,连一个被交换,被利用的筹码都算不上。

    爹却在话语中透出些听不懂的决然:“我只是觉得,轲儿的做法没什么错。为什么,偏偏要让他去死呢?其实……死的是别人,也可以的,对吧?做父母的,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会最在乎孩子的,哪怕用尽生命去成全,又会怎样呢?”

    姜荷一回头,却看见了哥哥的脸。

    她只听得茫然,却看见了荆轲的眼中,血丝密布,隐隐的,折射了些光线,不知是不是泪。

    哥哥……为什么要哭呢?是因为怕死么?

    她也不想让哥哥死,哥哥死了,她怎么办?爹娘怎么办?

    小猫是小猫,哥哥是哥哥。

    小猫的死,和哥哥的死,在她的心目中,是完全不一样的啊!

    没有来的,她也跟着哭。

    姜荷没等到她最不愿意听的,哥哥的死讯。可却等到了,一场在她的记忆中,完全没有丝毫预料的大火。

    她与哥哥回到家时,就已然看到熊熊的火焰几乎烧到了天际,与夕阳的蔓延连成一线,只是没有夕阳黄色光晕的暖意,而变成了黑色的烟气,呛到人的脑海里。

    荆轲却在一瞬间的目眦欲裂后,再看不到了意外,而是平静地,拉着她远去。

    “长兄……为什么要走啊……爹,娘,他们怎么办?”

    荆轲不答,或许是因为没有办法对一个小小的,天真的女孩子说明白。

    姜荷在那一瞬间,觉得哥哥变了,变化好大好大,大到哪怕她沿着他前进的路途一路奔走,也再也望不到哥哥的背影,拾不到哥哥留下的回忆。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荆轲一家四口,全部命丧于此。国君听了,也难免扼腕。

    “阿荷,以后你改名叫‘荆荷’吧,和我一样称氏,做一个,男子汉一样的女孩子。”

    姜荷默认。

    “长兄,我们去哪里?”

    “去一个,比卫国寒冷的地方,在那里,阿荷能在冬天看到很大很大的雪……那么大,冻得人心都寒了……阿荷不是喜欢玩雪么?到了燕国的冬天,就能看到了。”

    “燕国?燕国在哪里?一天能走到么?”

    “燕国,燕国在天涯啊。那么远的地方,当然不能。”

    “啊……不能啊,那天涯又在哪里?”

    “天涯呵,应该是在我们身后吧。因为天涯,是一个我们永永远远都到不了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