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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子正踏月,颜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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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莫倾回来时,灯已只留一丝微弱光芒,莫倾并不意外,对于映雪先一步睡着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她本来也没说过,她什么时辰能回来,于是就没指望映雪能做出什么等待她的事情。

    可她也不知道要把灯熄了。

    当莫倾走到门口时,那濒临坠落的火光才弱弱地颤了颤身子,跌了下去,把满屋还给黑暗,以及月光从窗棂微透,好似为仙子准备的,一条通往碧城的小径。

    莫倾其实不太喜欢这种感觉,身上沾了些酒的气息,在一个人沉默时,全身的感官被调动起来,才对这样的感觉别样明显。

    她推门,还没等进屋,就看见了赵胡亥的身影,僵硬地坐在地上,他一听到莫倾回来,急忙站起来,快步迎上来,说话时却带着些昭然若揭的倦意。他有些无助地盯着莫倾,也不知是不是在抱怨,双手紧紧扣住她的手,却比莫倾的体温还要凉:“倾儿……等了你好久。”

    他这时才想起来,小幅度地运动着酸麻的腿。

    看着莫倾,有些迷惘。

    莫倾不知如何说,久久地提着灯,任由他拉着,暗黄色,有如被什么东西有意遮挡而成的光自下而上写在赵胡亥脸上。赵胡亥只能想到认真地看着莫倾,在这种幽暗的光晕下,他看到莫倾微微凌乱的妆容上,能看出粉黛的凹凸不平。

    他这才问道那样熟悉的气味,皱眉吸吸鼻子:“倾儿喝酒了?大晚上的,倾儿一个人,不寂寞么?”

    他又回想起曾经,不免感慨:“倾儿这次倒是不饮浊酒了。这种酒的味道,我熟悉得很。在我们这些公子之间,是极常见的。看了父皇还是很看重倾儿的啊,连这些酒,都能给倾儿。反正父皇是没赐过霍七子了。”

    赵胡亥是个一向沉默寡言的人,对所有人,不论是谁,不论他在乎与否,都是这样。哪怕极为亲密的,话也不会太多。他对莫倾说的这些已然看出些繁琐的话语,差不多接近了他的极限。

    “只是倾儿,我不高兴。”他转了语气,在落寞中把他的主观强调的很重。

    “若十八公子整日高兴,只怕就要‘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了。”莫倾不在意他说的话,只有疲惫,大概这种时候,把她一脸面具一样的妆卸下,赵胡亥也依然能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妾身很累,十八公子何必非要拉着妾身这样站着?”

    赵胡亥便扶着莫倾坐下,小心翼翼,把灯放在一旁,一个足够让他看清莫倾的地方。

    “倾儿,我想你,你知不知道,我想偷偷地见你一面,有多不容易。我都不敢让赵高知道,他知道了,会生气的。”

    像个逃了学的小孩子,环顾四周,生怕被人发现了踪迹。

    莫倾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开,又想了想他比她还冰冷的手指,便把归来时拿着的,还尚有些余温的手炉塞到了赵胡亥手里。其实根本不需要多么高的温度,哪怕是常温,对于他来说,亦是格外温热的。

    就好像缺失了太久的爱,一点点关怀就可以使人为之着迷。

    “其实十八公子不用这么麻烦的,还要偷偷摸摸,就和做贼似的。”莫倾一笑,又重复了那种面对赵扶苏时已经做得僵硬了的神情,“说句不那么好听的,现在硬要算的话,我就是你娘,你都可以算是我儿子。你若想见我,有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就算不说有的是,怎么说,也是有机会的,而且远不如这样的麻烦。”

    “倾儿,你明白,我说的不是这样的。”赵胡亥倔强地继续拉紧莫倾,执着,而又有些祈求地久久看着莫倾,一种绵延,纠结的目光。

    却在这一时看起来,可以归属于一个虔诚的范畴。

    “那妾身应该感动了?还是向十八公子道谢,感激涕零?”

    赵胡亥低低地叹息:“倾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十八公子什么意思,妾身还会不了解么?十八公子的意思,应该不是专程来找妾身的吧。我相信,肯定是十八公子,找赵高有什么事情吧?至于来看妾身,纯属是附带着玩玩罢?”

    “倾儿……可我是真的想你了。”

    莫倾叹气,看着赵胡亥的慌张,没由来觉得好笑,却无法笑出声来:“我什么时候说过十八公子是虚情假意了?又不是不能理解,如果没有赵高替你的疏通,帮你准备好了往返宫中一旦被发现了的理由和后路,以十八公子的胆量与魄力,怎么会贸然行事呢?”

    她看到赵胡亥的手足无措,瞳孔中又奕然的情绪,却不敢与她对视,有些避闪地把神色丢向夜空,又止不住地,把她收进余光里,而整个心思,都在分辨着余光里的画面。于是目光有些空洞,嘴角下划。

    “算了,我也没别的意思。外面夜里越发冷了,十八公子也不容易,映雪,黄酒拿来。给十八公子倒点。”

    “倾儿还备着这些?”

    “自然。前段时间是菊花酒来着。不过重阳也过去许久了,于是就换成了黄酒。还是私以为黄酒更好些,毕竟过不了多久就入冬了,黄酒驱寒,也是个好东西。”

    赵胡亥只接过了,却不愿喝,手指上下蹭起杯上的花纹,在凸起处格外用力,擦着擦着,手指与杯上的缝隙间,便涩了起来:“还是拍冷么?”

    “妾身都已经习惯了,十八公子有什么不习惯的呢?这东西也不是说着说着,就能好的。”莫倾笑着,一半是哄小孩的语气,“就算十八公子身体好,平时多注意点也没什么不好。”

    他就看着莫倾这样注视着他的手,他手中的酒杯。赵胡亥这样把手立在半空中的姿势有些难以维持,时间久了,液面就有些上上下下的浮动,微波在小小的天地里滚了几圈。赵胡亥竭力控制,却发现这种自然而然的行为无法压抑,所幸水花未曾翻腾而出。莫倾镇定地语气,好像与老朋友聊聊家常,他却紧张,起先在手与杯间还紧密的感觉,就渐渐被滑所取代。他越用力,手便更加湿濡,而杯子就越喜欢在趋近深渊的边缘,与月光唱和着,熠熠生辉。

    赵胡亥无法忍受,逃一样地勉强沾两口酒杯,急忙把它放在眼前:“倾儿,我喝了。”

    他重重把杯放到案上,并没有因为与两条薄唇接触的液体反而在撞击中减少,就像疲惫的旅人在无意识中丢下了包裹,在与案的撞击后,洒出了些水渍,大概与真真正正让他喝下去的想必,都不知究竟孰多孰少。

    “那就说说吧,赵高找十八公子,到底是什么事情?”莫倾不在意,反而极为随意地把他剩下的一饮而尽,身上的酒气成了一种混合的味道,有些颓靡的奇异。

    赵胡亥看到,赶紧从莫倾手中夺下杯子,毫不犹豫地扬头饮下,却发现他拿到的,与空杯几乎无异,又是几滴酒的味道,与方才的一点而过交融,这番滋味,直接融化进了方才残留着在口中的味觉。

    “倾儿已经喝过酒了,别再喝了。”他怔怔地看着空杯。

    莫倾笑笑:“无妨,毕竟适才喝酒的,也不是我。”

    “倾儿别骗我,如果不是喝酒了,怎么会有这种味道呢?”

    “十八公子现在不用考虑这些,莫倾也想听听,赵高对十八公子说了什么?”

    赵胡亥捂着额头,眉毛皱成紧紧一团,好似生了什么大病:“倾儿可不要与我说这些了。赵大人无非说的就是那些听惯了的。再不就是在父皇面前,应该怎么说话了。”

    “可是倾儿又不是父皇,在倾儿面前又不用考虑什么,所以不要再让我想了好不好……”

    “十八公子什么都不事先想好了,等到真正面临的时候该怎么办?现在十八公子做的事情,不要说容不得一点错误,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漏洞都不能出现。”

    于是他看着她的严肃,感受她的城府,微微黯然:“倾儿,你应该懂的,我只是想,看看你。”

    “那十八公子已经看到了,莫倾很好。夜深了,十八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注意休息。”

    她在月光与烛火下有着脆弱的白玉色肌肤,却好像极薄,在清澈的骨血上覆盖了一层玉的外壳,于是就遮蔽住了所有的情感与脉搏。只看到了好似披了衣裳的玉像,守着身旁的一树连枝灯,四面八方烛火的斑驳中兀自宁静。

    赵胡亥似是用了极大的决心,抱紧了莫倾,手上的触感亦真如白玉一般,冷的彻骨:“倾儿,我想你……”

    莫倾没有反抗,任由他抱着,只是牙齿咬上了口中下唇,不着痕迹。她没有动作,任由赵胡亥停滞的动作,僵硬,小心。好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摇摇晃晃地用足尖缓慢地丈量大地;菱花镜前的女子用拿着梳子已然麻木了的手去簪一支旧了的点翠步摇。

    “倾儿,相信我,等有一日我为帝王——”他想到接下来的话语,有些愣神,他不习惯骗人,哪怕是谎言,也需要一个长久的腹稿做准备。他尴尬,却依然说出实话:“倾儿就是我的夫人。

    婉儿就是我的皇后。

    他更喜欢他接下来想到的这一句。

    莫倾并不在意:“十八公子,莫倾还是喜欢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