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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流萤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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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映雪觉得莫倾和大公子走得太近是不对的,可又悻悻地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毕竟这个人给了她一种还不错的感觉。

    她又觉得她有些未雨绸缪,好像刚才明明是她把话说得漏洞百出,还要莫倾费尽心思替她圆场。

    而她想着,夜却已落下了。

    苍穹是个屋檐,时而阳光穿透,明亮干净,时而又把光留在世外,檐下是一片昏沉沉的黑。

    不过所幸,眼前有灯火。

    万家的灯火亮了,赵扶苏也点上了几盏油灯。近处麦田有了融融的橙黄色,如浩瀚沙漠,而远方则径自与天宇连在一起,只是少了星子的镶嵌,才得以分辨。

    赵扶苏客气地给莫倾倒酒,却被她冷淡推了回去:“抱歉,妾身与大公子一面之交,恕无法奉陪。”

    他听后却没有太多惊异,想一想也是理所当然——这倒是个好姑娘。这样一来,他对今日的无心冒犯更加懊恼。

    “无妨。”他大度地笑了一下,把酒盏放到自己眼前。

    “大公子想和妾身说些什么呢?”莫倾兴致不大,应付着大公子。

    赵扶苏能看出来,叹口气:“姑娘早便瞧出了我是谁,那姑娘叫什么呢?”

    “大公子何必问那么多呢?反正今日之后,我们也再无牵绊,这时候妾身坐在这里,也只当是还大公子一个救命之恩的人情罢了。”

    他低头小幅度晃动酒杯,液体转圈地摇摆在倾覆的边缘:“姑娘这样说,倒显得扶苏强人所难了。”

    有些失落。

    就好像是钟子期听遍了无数人抚弦,终于找到了俞伯牙,可俞伯牙却抵死不愿与他奏一首巍巍洋洋。

    莫倾察觉到赵扶苏情绪的改变,她太敏感,哪怕夏无且那样的人物也无法在她面前白璧无瑕,更别说一向不怎么隐藏自己的赵扶苏。

    她嘴角上扬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显得不亲不疏,如同朔日的一线月:“大公子本就是强人所难吧?既然妾身都同意了,大公子怎么还这种情绪,岂不是让妾身白白留下,徒增烦忧了么?”

    “本来姑娘留下了,扶苏心中也是难过的。”他皱眉,半晌才舒展开来,旋即又微微地凝在了一起,“只因姑娘是个女子。”

    莫倾便开起玩笑:“若‘姑娘是个男子’,那便是吓人了。”

    她想了想,又道:“莫非公子是嫌弃妾身是女子,与妾身谈论你们男人的事情,有失身份?”

    “扶苏若是这样想,也就不会留下姑娘了。扶苏惋惜而已。”

    “惋惜妾身此生不是男子?这话说的人倒是不少……可惜不瞒大公子,妾身若是男子,只怕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也不会敢苟活至今,光明正大地拥有现在的这些观点了。”

    “哦?此话何意?”赵扶苏有了些兴趣。

    莫倾把这些鲜血淋漓的事实用平淡的话说出,像只学舌的鹦鹉:“自然是学那些把你父皇弄得整日提心吊胆的刺客一样,为国报仇了。”

    说过去的事,本来就是在讲故事而已。

    莫倾的讲述有些脱离感情。

    赵扶苏终于有了些惊叹:“二位姑娘不是故秦人?”

    “大公子开玩笑了。你是大公子,又怎不知,如今中原一家皆是秦人,哪还分什么故秦人不故秦人的了?”

    赵扶苏便听出了他问题的答案。

    “二位姑娘这些年一定受了不少苦。”

    “我们受些苦,无所谓的。”

    赵扶苏却并不理会——或者说并不相信莫倾的说法,兀自说道:“我身边有一个女护卫,是我保下来的,现在除了我,没有人能控制得了她。她就是当年父皇尚未完成大业时燕国太子派来的刺客——谁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太子呢?反正燕君是把事情撇清得一干二净,还亲自献上了他儿子的头……当时我年岁不大……不过那种谄媚的笑容,还真是深入人心,扶苏直到现在都没忘。”

    “那个刺客……也就和姑娘差不多大。”

    她明明知道燕国的那位太子殿下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更知道她究竟是谁,把懵懂无知的少年给了谁。可是她不能说。

    她真要假起来,丝毫不输夏无且,夏无且能把假演得与真分毫不差,那她也能让“真”有一点美中不足的假。

    她平淡地对这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话题夸赞道:“大公子真是善良,当今罕见。”

    “可惜所有人都觉得,这不叫善良。顶多说好听了算是个养虎为患。”

    “我这种善良,在他们的眼中……包括父皇,不过是像个女人一样的牵肠挂肚,多愁善感。在他们心中,在战场上一刀捅死对手,就是善良。慢慢地折磨对手,最后砍下他们的手脚作为战利品,就是残忍。至于饶过战败的敌人一命……那叫叛徒。”

    赵扶苏说得抑郁,莫倾却心说正常。当然,这不是以她的出发点为前提的。皇帝,本来就是个不能心慈手软的物种。他们杀伐决断,却又把仁慈开明作为立储的标准;他们广纳贤臣,却又希望未来的君王能够独当一面。

    大公子这种人,和公子胡亥比,好像还是十八公子更适合当皇帝些。毕竟两个下不去手杀人的人,而十八公子身边却有人能帮他做这种事。

    “看来大公子虽然身处其中,却依然有自己的想法呢。不过大公子能这么想,好像与皇位有些背道而驰了……不过比起大公子,妾身还是更厌恶圣人口中那种‘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的人。可惜听到大公子这样说了,也未曾见大公子‘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啊。”

    赵扶苏听出这算是莫倾对他的一种讽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扶苏若是隐居避世去了,就不可能实现自己志向了。在这种冲突的情况下,我也只能留下。比如我想让百姓的生活更好些,但我去放弃现在我有的一切还有可能帮得上我的东西隐居,我便再也做不到了。”

    “那大公子应该很想当二世皇帝了!”

    “姑娘,别乱说,这样想就是大逆不道了。”

    莫倾只是别有用心地点头:“看来让妾身说中了。”

    赵扶苏扬头,扬到一个让他的整个脸颊变得锋利的角度。他喉结起伏,眼中被如灯星光点亮,却抵不过夜的深沉。俄顷他又低下头,轻而缓慢地拿起杯子——有些不稳,只让人觉得,那杯子随时有可能从手中滑落,好像他拿着的是什么鲜嫩的果子,抑或少女吹弹可破的肌肤,总之不像是对待铜制的酒器。

    杯子终究没能从落下,他把盏碰到唇边,猛地把酒向口中一灌,时间却是短的,除了洒在外面,顺着衣襟滚落出一条曲线的,也不知究竟喝下了多少。他转手把杯子摔在案上,残留酒水飞溅,倒是可惜了这宫外甚至难能一见的佳酿。案也跟随着重重抖动,它前面端坐的儒雅男子一时间凌厉得像把剑,赫赫剑光震慑了自顾自傲然的灯火。它拖着火红中带着明黄的尾,在空气中划出烟的线条。

    眼前似有凤凰的尾羽划过,赵扶苏的焦点于是重新凝聚。他好像意识到了方才微微的失态,换了种最严谨的口气:“谁不想做皇帝呢?有这样的位置,我自然是想要的,子高也想要。可是我们终归还是要听父皇的。为了皇位手足相残,谋权篡位的事情,扶苏做不出来。若真是篡位为王,且不说这般举动已违背伦理,更是不知要伤及多少无辜。那我的理想,还没开始就已经违背了。”

    “不管谁当皇帝,只要天下人能安乐康定,就是再好不过的了,哪怕江山不是大秦的,我也心甘情愿。”

    莫倾苦涩道:“这倒是妾身如今还尚且保着一条命的初衷了,只是大公子身为七尺男儿,和我这姑娘家一样,说出这种话来,要是被人听说了,岂不是被天下人耻笑?让我想想……假若大公子就是妾身,妾身倒想知道,让大公子亲自面对着国破家亡,大公子会作何选择呢?”

    她也没指望赵扶苏真的能认认真真的说出来点什么,无非是死,或者投降。谁又能自己拆自己的台?不过她能看出来,不论她说了些什么,他都不会生气,这点倒是比他老子好了不少。

    可是这样的人要是当上了皇帝,搞不好边关稍有些战事,他就得带领着举国上下一起投降。

    为什么?怕伤及百姓啊!

    莫倾想想,觉得有些可笑。

    赵扶苏却认真地想了会:“首先肯定会反抗,不过是自愿的。若百姓只愿护着妻儿性命,那便也不强迫,不然战场上也只能是反戈相向罢了。若实在抵抗不成,那便投降……以求护住满城百姓,前提是他们愿意,若是匈奴那样的野蛮人,扶苏定然是不会这样做的。”

    “然后大公子就可以在敌国朝堂上谋得一官半职,然后安心为家国宿敌的臣子?”莫倾嘲弄,虽说出发点无懈可击而且与她基本是相同的。但是一想到眼前的人是个男子,还是流淌着皇帝的血脉,她便心中系了个结,无法接受。

    “不……等尘埃落定,扶苏便以死明志。扶苏情愿在历史上的最后一笔是故国的大公子,也不愿成为曲意逢迎的叛徒。”

    他说得坚定,他看向远方,星空闪烁,一如流萤的一点光明,时隐时现,又如不远处已经熄了多半的灯火,明明灭灭。

    或许天神就是把提着灯的流萤带去了天国,让它们在远离战火纷飞的地方,邀月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