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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公子,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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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扶苏发现荆荷无论看到什么,目光总是淡淡的,她的眸子像江河,石子荡起的裂隙也只会淹没在浩渺烟波中。

    “阿荷,心情放松点,我也不是带着门神出门的。”他不由得抱怨。

    荆荷却无视了来自赵扶苏的善意:“真能做大公子的门神倒也还好了!吓死那些胡说八道的人!”

    “怎么,又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赵扶苏不以为意。

    赵扶苏一说起“风言风语”,荆荷便止不住地来气,眉头压倒,如斜插的柳叶,一双眼显得更细长了些:“公子纵横捭阖,分明是一片好心,为了江山长久着想,竟被别有用心之人说做是与子高争太子之位,也是为在朝中安插党羽,只顾着一己私利,迂腐误国。”

    荆荷义愤填膺,可半晌不见赵扶苏有什么反应,回头一看,却见赵扶苏笑了起来:“这些词……大概是拿来形容老头子的。我赵扶苏未及而立之年,真的看起来有那么老?”

    “大公子,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尤其是我遣人去查后,居然查不出来谣言具体的来源,不过可以明确确定,绝对不是从公子高那里传出来的。”

    赵扶苏对于荆荷所言,完全在意料之中:“那是自然,我相信子高品格,他断不可能为了争夺所谓太子之位而使兄弟反目。我亦如他,立储全凭父皇做主。既然有人费尽心机去让父皇相信他比我与子高才情更胜,那便尽管让父皇看到吧。父皇总担心他儿子的诸多不足,对谁都带着些疑窦,这样一人既然安排了,未来也一定会浮出水面,到时父皇看到了,也好安心。”

    可荆荷却从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大公子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他是个善良的人,便只能由她来未雨绸缪。

    没错,一段时间之后,儒生一事的始作俑者总会出现。只要看谁异军突起,得到的好处最多。至少……也要替大公子防备一下。

    “阿荷,你别忘了,我自从第一次见到你,便和你说过,我只想要太平盛世,却不想做主人。”

    “那还是请大公子把‘只’字去掉吧。不知大公子心中以为,在如今的情况下,大公子究竟是想要当个昏庸无道的君王容易些,还是当个历史以外的英豪容易些。”

    赵扶苏却被问得无言以对。

    他与荆荷走在街市,在夕阳拉下的天幕中赴一个在时光的轨迹中变得血红的约。

    他反倒如同好奇的孩子左顾右盼,在荆荷的衬托下好像玩心大起。

    “阿荷,送你个礼物吧。”赵扶苏认真道。

    他不等荆荷回答,便把荆荷拉进路边商贩:“这个,送给你吧。一个姑娘,整天就知道带个剑,什么配饰都没有。”

    他把红线系在荆荷手腕。并不算太漂亮。她的手腕上有一条细细的,却因为深而明显的疤痕,玉珠落在微红疤痕上,仿佛云破月来,撕开了残阳。

    玉质细滑的感受,伴随着如冰划过的凉,堕落在日头尽了却依然炎热的空气中,又纯澈的违和。

    “公子,不会不知红线是何意吧?”荆荷微微红了脸。赵扶苏极少看见的,这时只觉得,她虽然还是那样的冷冰冰,却多了些可爱。

    “抱歉……”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有些懊恼:“方才只是见到它好看,一时疏忽了含义,实在不是有意轻薄阿荷,只是单纯觉得,阿荷很适合。”

    荆荷却将手腕抬高:“没关系啊,总之还是很漂亮的,不是吗?大公子的心意,还是要领了的。”

    红线系紧,于是变成了头尾相接的圈形。

    纵横纠葛,轮回往复,无止无休。

    “大公子真是好兴致,黄昏商讨政事,竟然还要带一女子,想来正是如此,大公子才一路耽搁,误了时间吧?”

    “淳于先生说笑。扶苏不敢。淳于先生心系国家危亡,自然早早恭候,不论扶苏何时来到,在先生心中,总会是晚的。”

    赵扶苏看眼酒楼窗外,颇有居高临下之感:“阿荷,回去吧……大概这些日子,我都不会回去了。你好好安排着我留给你的那些事情就是了。”

    “唯。”荆荷只若习以为常,平静退出。

    淳于越便疑惑起来:“大公子整日停留在这闹市之中做什么?”

    “先生便当扶苏平日里有的是闲心,没事喜欢体验生活好了。”赵扶苏打趣。

    淳于越却看着赵扶苏恭敬起来,看起来超越了长辈对小辈的看重:“大公子体恤民生疾苦,在下佩服。”

    哪怕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坊间传闻中的赵扶苏,或说他以为宽厚大方也好,工于心计也罢,总之见到了真人,却又带来了另一种感受。这种人约莫是在一个雅俗、清浊、是非的交界线上。多半还是好的,可又作为一员武将,被兵甲裹起来的,皮肉之下渗透出森然铁血的部分,也逃不开他的目光。

    不过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赵扶苏是个好人。

    或许与严格意义上的杀身成仁的“好”有了些差别。

    一切不过是直觉,但淳于越一向看人很准。

    “淳于先生谬赞,扶苏不敢当。若想真的解决问题,仅仅是以扶苏一人之目发现,还远远不够。扶苏不是神人,有些事情纵使知晓,亦无法改变。”

    “所以大公子就选择了儒家学派作为公子实现抱负的途径?让我来想想……能让大公子如此上心,大公子的抱负,究竟是什么呢?”淳于越虽然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疑问尾音,可意思却不言而喻。

    赵扶苏早已经从荆荷那里听遍了这种误解,显得平静非常:“淳于先生是个正常人。”

    “大公子这话怎么解释?”

    “因为每一个正常人,在听到了扶苏拙见时,都会这样想,至于那个不正常人,可惜扶苏至今未尝遇到。”

    赵扶苏不喜气氛沉闷,又自嘲道:“总之,还是恭喜淳于先生了。”

    “哦?那大公子倒是把想法说来听听?”

    “我喜欢天下,尤其爱看太平天下,人民安康。”

    淳于越无奈:“大公子所言,与我所说有何区别?”

    “只是说喜欢,又没说必须拥有。”赵扶苏笑道:“就算是别人的天下,扶苏能看到百姓安好,我也是喜欢的。这与我做不做什么皇帝根本没有关系。若父皇愿意立我为太子,我自当尽责,若父皇还有更好的人选,扶苏便好好辅佐就是了。”赵扶苏轻松说道,平静如同让他选择的只是今晚的菜肴。

    他优雅地给淳于越斟酒:“所以当听到儒家的主张时,扶苏愿意倾其一切帮助,不需要先生回报什么,扶苏本来便没有条件,先生若害怕扶苏有一日要求你们助我篡权谋反,那大可放心。”

    淳于越较劲似的大饮一口,如同压抑下胸臆所有不畅,似信犹疑:“既然大公子本就心系苍生,为什么还不当皇帝呢?难道不是真正当了皇帝,才能让大公子更好的治理国家,实现抱负么?”

    “难道谋权篡位,就不会带来血雨腥风么?那也一样是死人!只要带来血与悲凉,便是违背了初衷,其余的做到再多,还有意义了么?终究不是预期中的那个天下,那个自己啊。”

    “大公子若生逢诸子百家,只怕如今我们所称的圣人都要再多一位了。”

    赵扶苏自顾自给自己倒酒:“先生说也无用了,毕竟如今已是秦朝,我也只是普通的秦朝大公子。”

    “如今父皇不看重文化传承,一味以武力解决问题。大争之世如此的确能称霸天下,理当理解,可如今这样却不妥了。”

    “大公子说的正是在下心中所想。君王不明六德,践六行,习六艺,法律严苛,十人九罪,国家如何继续?”

    赵扶苏却不再接话,细看看桌上几盘民间常见的小菜——基本只是为了凑个样子。他想了想,放下酒杯,夹一筷子,送到口中,酒香浓厚,于是小菜便趋于清淡,几乎还是菜的原味,微微加了些控制口腔的感触。

    “淳于先生,吃菜。”他下了几筷子,见淳于越几近目瞪口呆,所以客气邀请,充满了诚意,不过淳于越便更加惊奇。

    “大公子平日里原来是这样的饮酒法,在下受教。”他说的却极勉强,其实更想说的分明是“大公子平时是有毛病吧我都理解不了”。

    赵扶苏杯壁与唇轻触,喉结颤动一下,那酒润一润喉咙——虽然并没有什么用。他放下杯,坦然解释:“平日里自然不是如此。一个人把盏对月是喝闷酒,席间一杯对一杯的又太像应酬,所以不如吃些小菜,也免得浪费了这番手艺。”

    酒劲上来,淳于越大声笑道:“有道理!大公子的话,总是语出惊人。”

    “但愿淳于先生是在夸赞扶苏。”他微笑,小口抿酒。又不是女人一样的遮遮掩掩。

    “那在下便与大公子说定了。大公子豪气干云,我等必定冒死谏言,不教大公子失望。”

    赵扶苏依旧微笑:“先生莫要如此说法,该承诺的,哪里是扶苏呢?我觉得,更应该是天下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