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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飘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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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原来也会下雪,记得莫倾来了许久了,大概是第一次见到雪下得如此之大。”

    “是啊,的确是异象,怎么了,倾儿,想回你的燕国了?”

    莫倾回首挡住赵胡亥的嘴:“别乱说,已经没有燕国了。莫倾喜欢太平盛世,其余的都无所谓。”

    赵胡亥抱着莫倾,双手划过她肩上的毛皮,呵出一口白气,化出几滴水珠挂在纯白的绒毛上:“要是那些刺客都和倾儿一样想就好了。”

    她仿佛倦了,淡淡的一笑:“莫倾是女子,说的话都不作数的。”

    “是女子就对了,若是男子,我还怎么爱你呢?”

    “也幸得我是女子,不然莫倾多半得只爱天下。”

    赵胡亥感受到莫倾的手又冰凉起来,和他现在头上盘发的玉没什么两样。他便拿一暖炉放在莫倾手里,轻轻逗弄地问道:“倾儿怎么个爱天下法?像那些刺客一样去刺杀父皇么?”

    莫倾想了想,一片坦然道:“大概会……向皇上投诚吧。”

    “那叫什么爱啊?天下都成别人家的了,你还说你爱?”

    “至少现在这样,百姓们都很好啊,所以辅佐皇帝,让人民更加富饶,不也是对各国人民的一个交代嘛。公子想想几十年之后,也就明白了。有人骂,便让他骂去吧。”

    “倾儿好才情。”他只是赞叹一句,对所谓治国丝毫不感兴趣。

    莫倾知趣不说,赵胡亥便无聊把头转向窗外。

    “倾儿,雪停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出去?”莫倾有些迟疑,显然不习惯这种面对冬天的方式,“倒是从没在冬天出去玩过。”

    其实这也不算是冬天,只是天意骤变,下了一场晚冬的桃花雪。桃树已经用积攒了一冬的生命希望,却又被冰冷的白色震颤得望而却步,雪挂在枝上,像病中少年苍白的脸庞。

    “我小时候也没这么玩过,后来盯着这些公子们看的人也就多了,随随便便被挑出一点错事都能被在父皇面前说得一无是处,谁还敢干这些‘无趣’的事了?”

    “照这么说,公子心中也是有一点想做天子的了?”

    “我也不知道。”赵胡亥直接回答。

    “那如今出去,就不怕再有人胡说了?”

    “那又怎样?尽管让他们说吧。看看商纣是如何宠妲己的,再看看幽王是如何宠褒姒的。”

    莫倾无奈道:“照你那么说,我不是成了红颜祸水、亡国妖姬了?”

    赵胡亥愤愤应一句,带着些怜惜:“那都是男人没本事,怎么就不能又爱女人,又不亡国?再说,我现在也不是王,我管这些做什么?我就算把全天下的女人都要来了又能怎样?父皇还是那个父皇,为了那么一个女人,连个皇后都不肯立。”

    他说完后却很快变得温柔,像温融了的雪水:“不过我可不想要那么多女人,我就只有一颗心,哪装的了那么多?”

    “倾儿,我们走吧。”他看着她,定定地请求。

    莫倾不愿见赵胡亥这般,便缓缓起了身,发间步摇摆动叮咚作响,如同泉水击石,她便如泉边生长的一朵野花,明媚娇艳,又有种柔弱的倔强。

    她轻轻应道:“唯。”

    他喜出望外地看着她——这个相逢不出一月的女子,眼中却满满都是回忆。

    婉儿,那年冬天,你的约,我赴迟了,如今,难得入冬飘雪,我们再游可好?

    外面不比屋内,冷气瞬间如流矢,可以穿透层层衣物,防不胜防。莫倾起先放下暖炉时还感觉双手发麻,可来到外面后,当她感受到冷时,手已经与树上积雪没什么两样了。

    她把手藏进衣袖中,却依然做不到不靠外力让手温暖,像花匠剪下放进花瓶中观赏的花。

    赵胡亥看到莫倾突然抽手,便把大氅披在她的身上。

    “公子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了?”

    “比如说些什么呢?”他只是搂着莫倾,另一只手碰落枝上堆积的雪花,饶有兴趣。

    莫倾也不似认真:“十八公子整日不思进取,只顾与歌女玩乐?”

    他却理解得认真:“玩倒是玩了,可是倾儿,你觉得乐么?”

    莫倾一笑,不含感情:“公子觉得呢?”

    赵胡亥回头,想用手安抚莫倾,却又一时间想到了什么,把刚刚玩弄冰雪的那根手指握进拳中,半晌才拿出,带着些淡淡的潮湿。他把手指放在莫倾嘴角,向上勾出一个有些滑稽的弧度。

    “笑一笑更漂亮。”他微微笑着道,可又觉得这样说实在有些违心,便放了手,贴在她脸上,“如果自然些更好看。”

    他的记忆中,婉儿是极爱笑的,但从不夸张,偶尔露出的一双牙齿,宛如夕阳中的一丝牙白,若她乐极,便用衣袂掩住半张容颜,声音脆脆的,他小时候曾经想象过,是不是有鸟儿喜欢上了她袖口栩栩如生的绣花,便躲进了她的袖子里。

    女孩子大都成熟得早。

    他与婉儿同一天生辰,婉儿常常笑他傻。

    如今他却傻不起来了。

    他蓦地蹲下,把雪扬在莫倾身上,闪着光的碎片挂在她的衣服上。

    莫倾怔怔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十八公子,嘴不自觉地张开,眼神有些意外,却在躲闪中碰到了赵胡亥的眼。

    他瞳中清澈,纯黑的眸子让她没由来地想起来太子丹的佩剑上镶嵌的宝石,或许是因为那个扬头的角度让他的瞳孔亮了起来,但是温柔中只觉感情总是不如少年时。雪折射的光晕有一丝落入他眼中,像熊熊燃烧的银焰火。

    要知道,不管是什么火,哪怕星火,哪怕烟火,可都是能够杀人的。

    赵胡亥觉得刺眼,头便微微低了些,少年人的感觉本来放在一个阴谋、利益与虚伪的宫廷中长大的公子的眼中就有些不真实,再一瞬间那双眸子又落入了阴影,连同火焰一齐昙花一现,莫倾一瞬间茫然,竟不知这是不是梦幻。

    真情流露,有时候露出来的只是种混合的情绪——那些平日无法示人的。童稚,野心同时出现,纠葛成莫名的神态,反而有些恐怖,就和这金碧楼阁有些相似,繁华与黑暗并存。

    莫倾却并没有想这些。

    “怎么了?”他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倾儿,你不喜欢么?”

    她茫然地摇摇头。

    好像幼稚了些,莫婴好像都没玩过。

    “燕国……不是很冷么?倾儿小时候难道不曾玩雪?”

    “这是什么话?”莫倾轻轻地抱怨,“有谁规定过天寒的地方人人都有玩过雪。莫倾之前倒也没见你们秦人人人会水啊?”

    年年冬天但凡寒冷,婴弟便大病小病接连不断,她便也跟着照顾起来,忙前忙后,所以如今他也和这个姐姐格外的亲近。至于太子丹……他那样的人,多少会觉得有些幼稚吧。

    赵胡亥把手背到身后去,站起来,与莫倾保持一点距离:“倾儿,陪我,也是给你,补一个童年吧。”

    他把雪打在莫倾胸前。

    莫倾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然而有散开的雪落下,赵胡亥看不清楚,大概这个一向冷漠的女孩子微微眯了一下双眼吧。

    赵胡亥自觉他没有猜错,因为眼前这个姑娘,像只灵敏的小兔子,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团雪球,灌进他的衣服里。

    前胸一片冰凉,他打个哆嗦。

    心却是暖的。

    这一刻,他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莫倾在笑。

    他赶忙向后扔出雪球,他也不知雪会落在哪里,但他立刻向前跑去。

    “倾儿,你来追我啊。”赵胡亥说着,像个孩子。

    几天的大雪实属罕见,大抵往年匈奴草原上的雪都不会比这还大。他带着莫倾去到的地方,几乎无人踏足,地上的雪便积了厚厚一层,和夏天这里混杂着开遍的名花野花一样,没过了脚背。

    他想跑起来每一步都那么艰难。

    好像行走在遍布崎岖的山路上。

    赵胡亥便停了下来,站在远方观望莫倾。

    莫倾好像被赵胡亥所感染,大声喊道:“你站住了,也不怕我打你!”

    说着,她用尽全力掷出一个雪球,打到了赵胡亥的腰间。

    她只觉得轻松了不少,多少年来堆积的悲伤,好像跟随着声音拥抱天穹,脱了人间而流走。

    赵胡亥随之一个雪球扔过去,却不小心偏了预定的轨迹,打进了莫倾嘴里。

    他却看到莫倾笑了出来,小跑着来到他的身边,脸颊有比胭脂鲜艳的红。

    “赵胡亥,你过分!”她说着,双手捧起一把雪,尽数洒在赵胡亥身上。

    赵胡亥不恼,反而见到莫倾双手通红,便把一双玉手拉进来他的袖口:“我帮你暖暖。”

    莫倾却没觉得多冷,平静下来,才发觉身上的汗随着蒸发而一点点变凉,尽管双手感受到热气,却还不及方才握着雪奔跑时的无知觉。

    她静下来,笑容缓缓地敛了去。

    “怎么了,倾儿。”

    “我不知道。”

    赵胡亥便把微微弯下腰,把鼻尖贴在莫倾鼻尖上,哈出一口白气,温柔道:“别怕,别乱想,倾儿,还有我呢。”

    可退去了热闹繁华的伪装,莫倾的笑容一点点落幕,依然觉得周身无法控制地落入冰封的深渊。

    或许是代马依风,她再也感受不到曾经血液里流淌的温暖。

    莫倾不过是个冷血的人面玩偶,即便撕开了一针一线缝好的华美的布,也在那个躯壳中找不到一颗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