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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窥得美人弄冰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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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与她好像呢。

    婉儿,是你,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吧,你当年选择了子高,如今,也是多年未见了。

    他被多劝了些酒,这真是个奇怪的姑娘,看上去也不像没有钱的样子,却不上清酒,浊酒更烈,烧得胸中畅快淋漓,没多久,眼前也就如杯中液体一般浑浊了。

    和她简直一模一样。

    她不是也喜欢端上烈酒,笑吟吟地看他喝,说着什么“大俗即雅”。

    这个姑娘……怎么会觉得,是英雄的,就应该和烈酒,只有儒生文人才一味的讲究什么清高。

    不过总还是个温柔的,喜欢站在江山身后的弱女子。

    他把她埋在心里,等着有朝一日他能给他更多,比如地位、比如金银、比如富贵。

    可那场宴会上,子高却拉着她的手,向父皇求亲,她那样明媚的笑,是他极少见的。

    酒是佳酿,那个夜里,却烧得心凉。

    婉儿……世间有人与你如此相像,你可相信?

    或许她和他的婉儿根本就没有那么想罢,只是几分神韵而已,不然咸阳有此人的消息该早就传开了,不至于才被赵高那家伙随口一提。不过这样也好,婉儿还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她,世上没有人,没错,不可能有人,配得上与她并论。

    “不知公子大名?”

    眼前女子只倚在案角,滴酒未沾。

    原来是不想说出什么名字的,可心却乱了,思绪不由自主便扬了开来。

    婉儿问他的问题,怎么会拒绝呢?

    “胡亥。”他淡淡答,悲喜混杂成茫然的情绪。

    女子的话中微微有了些惊讶,却几乎无法感受,他已然醉了,只听出了那份平静:“十八公子?真有些让人没想到。”

    “你居然还知道我赵胡亥是‘十八公子’?还以为不会有人听说过我这样一个悄无声息的公子呢。倾舞姑娘知道的还真多。”

    谁能记住他啊,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公子,生母也不曾在父皇的记忆中留下个完整的姓名,上有扶苏的仁善,子高的忠义,天知道那个赵高怎么会相中了他,居然想让他做未来的帝王。或许也就仅仅是看上了他的优柔寡断吧。

    “世上多一人知道公子难道不是好事么?”女子轻轻地笑。

    “倒是有理。”赵胡亥也未细想,僵硬的思绪根本无法思考,只是麻木地对话:“你问我问题了,倒也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叫倾舞呢?”

    “不然叫什么?倾城么?公子不觉得俗气?”

    “那……你真名叫什么?”

    “莫倾。”

    赵胡亥不由玩笑道:“自古女子谁不希望生出副倾国倾城之貌,你倒好,偏偏叫个‘莫倾’,这话好在没应验。”

    “纵使貌若无盐也能得君王欢心,美如西子亦能成亡国祸水。家父希望妾能够平凡一生,也正如公子所言,此念未能如愿。”

    赵胡亥脑中实在混乱,便生硬地换了个话题:“你会跳舞?”

    “不会。公子若是是喜欢舞蹈,应该去见见如意姐姐的,姐姐的翘袖折腰之舞,莫倾可谓叹服,只怕再怎么练习,也是比不过如意姐姐的。不过不巧,听说姐姐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真心,随那男子远走了。”

    听到这话,他反而有些兴奋,根本无心去管那“如意”是谁。

    这点倒与婉儿不同。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渴望着证实莫倾不是婉儿,维护着她的地位,给自己那个……大逆不道的理由。

    都是为了有一天可以在光明之下让婉儿回到他身边。

    只是渐渐的,初衷便变了。

    他想着,又喝干了莫倾方才为他填的酒,精神的阵线几乎失守,赵胡亥只觉累极,那些要掩盖与隐藏心迹的大雾被酒顺进胸腔的热气吹散,他蓦地把莫倾拉到他身边,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

    “那你都会些什么呢?”他的手臂揽上莫倾腰肢,食指与中指下意识地夹住衣裳的一片锦缎摩挲。

    “琵琶,公子觉得算么?”

    “好啊,你弹给我听。”

    他心境仿佛又回到了儿时,说话时的口气中就又多了几分轻快,只差说出了那句“你要是弹得好,给你点心吃”。赵胡亥却没有说,其实已经忘记了该说什么,只是隐隐记得这种话许久未说,大抵说出来了,也会十分别扭,生硬地像死了人时亲朋好友的哭丧,或者他在先祖灵前祭拜时的感受。

    习惯了说好每一句话,即便是失去了意识,也不会把可能失态的话语说出。

    “唯。”莫倾淡淡应下,轻轻转身取过琵琶,轻得赵胡亥朦胧中几乎没有感觉。

    五指在品间压弦,葱白上便印出了几条红痕,像个水嫩嫩的果子却没有把皮削干净。弦上五指又似雏鸟扑扇翅膀,翻飞灵动。琵琶不知是何香木,把酒气抽出了一条缝隙,将缕缕醇厚的香灌进去。

    这个曲子有些熟悉,胡亥想不起来,只是记得一个悲凉的场景,好像还有血光浮现。

    这首曲子……叫《易水寒》。

    她的太子殿下从没有与她提起过。

    可她总会知道的。

    这首曲子的第一次出现,是在易水畔一个萧萧的春天,一个名满燕国的乐师送走了他的友人,送走了他的希望。

    那份远道千里的希望碎在了一片鲜血里,却依然顽强的土里生根发芽,开出不甘的、红艳艳的花。

    种下的是血,收获的自然也得是血。

    这首曲子的绝唱是在秦宫的大殿,一个失了双眼的乐师用灌了铅的筑弹奏,声音分外沉重。

    然后他终于可以与他的友人再见。

    易水寒,寒不过心寒……

    她指尖冰凉,而弦也冰凉,她倒也没感觉痛了。

    看着身边的赵胡亥,手摩挲着银杯,一遍一遍擦过上面的花纹,光线下留下一片模糊的,带着指纹的水渍。而他另一只手握着她的衣料,反复做出折叠又打开的动作,好像被夫子训导的孩子。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离开了世上唯一真真实实陪伴在她身边的人的小女孩,走在空无一人的草原上,远方隐隐约约是一座繁华的都城,表面上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姑娘似乎也有过这样的动作,露在了伪装之外。

    也不知怎的,她竟从遥远的燕国,一路辗转到了温暖的秦国,再也没有哪条河流会寒如当年易水,她却见了太多人心,与暖阳违和的寒。多少人对秦国心怀仇恨,伺机报复。

    不过这与她无关,毕竟她是个女子,那种为江山社稷献身的事情,大抵女子是不配去做的。

    眼前的十八公子,大概较她小些,无意识地做出这种动作,也只像个迷茫的孩子。

    就如同当年燕国太子眼中的小姑娘。

    她放下了琵琶,伸手想要拿开赵胡亥放在她腰间的手。

    他却忽然间有了片刻清明:“手怎么这么凉?女人这样,也不怕有病了。我给你暖暖。”

    没有热的对比,莫倾已经几乎习惯了时常没理由就出现的手脚冰凉,就连自己也感受不到。或许是酒真的喝多了的缘故,赵胡亥的手发烫,微湿。

    她有种莫名的欣喜,似乎是很久都没有运行过的一个角落,被人清理出了堆积的灰尘。

    如意离开之前特意来找她道别,她问过她,刘季到底哪里好了?他有家室,而且只像是个市井游民,你怎么愿意和他走?

    如意却笑着回答她,就像那年春社,她在拉着莫倾,在一片的枯草与微绿中找到了唯一一朵孱弱小花时的笑容:“我和妹妹不一样,妹妹是有大志气的人,我呢,我也说不清怎么就觉得他好,但总是觉得他应该信得过。乱世出英雄,你怎么就知道夫君日后不能当什么大官呢?但就算他真的一生如此,盈盈也不觉得后悔。”

    莫名的心动……或许就是这样吧。

    找一个,愿意无条件关心自己的人。

    赵胡亥向莫倾身前靠一靠,无意间衣袖打落了岸上银杯。小盏在地面滚动,发出一阵响声。他把头贴在莫倾胸前:“婉儿……我带你回家吧。”

    衣带綷縩之声中,莫倾听不真切,只听到模模糊糊的一句“带你回家”。

    “你答应我好不好……答应我,跟我走,我会给你那些……我一直想给你的……”听不到莫倾回答,赵胡亥眉头蹙起,只似病中之人,音调不绝如缕。

    “好,我和你回去。”

    赵胡亥只在一瞬间睡了过去,好像撑了许久的战士,等到了战争的尽头。

    莫倾轻轻把他靠在窗下,一回头的工夫门已被打开,衣着朴素的少年正站在门口。

    莫倾脸上瞬间露出了自然生成的笑容:“弟弟,快来。”

    少年却未笑:“姐姐,你真的打算跟着十八公子走么?”

    “自然了。怎么,婴弟不愿意了?”

    少年衣着不甚出众,但说话谦和文雅,明显带着些书卷气,他跪坐下来替莫倾理理头发:“我担心姐姐被骗。宫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说什么傻话,姐姐就是不考虑自己,也要为你着想啊。弟弟长大了,姐姐都教不了你了。弟弟既然想做乱世中的大丈夫,自然要到宫中学习,比如六艺,这些姐姐也教不了你。姐姐会让十八公子替你好好安排的。”

    “姐姐的话,莫婴记住了。纵然姐姐是女子,那也是莫婴心目中的英雄,我们莫家的恩人。”

    “嘘——”莫倾突然挡住少年的嘴,瞳中落寞侵占:“不……莫婴你记住,姐姐是莫家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