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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刀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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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云湖,早晨起的雾还在,云落得低低,仿佛被冻着,一动不动。残荷杵着,低头见自己,枯黄,瘦了。无头残荷,只有残枝,翠鸟打盹,马嘶声飞扬,尘土如烟,带起荷枝刺刺的细声,如同碎碎的脚步。

    “客官,里边请,里边请——”

    “客官,这边清静,这边坐。”

    “客官,吃些什么?本店顶嫩的粉蒸肉,香飘十里的走油肘子,神仙都忘返!”

    “一碗素面。”燕语呢喃,原本街市一般的店家,安静得只剩小二哥的厚嗓门,还有抹布拂动的声音。

    “素面一碗嘞——”

    女人香,像蚤子一样跳到人腿上,往上蠕动,不自主地抓挠,脸上一阵,又一阵烫!那股燥热,像发了疹子,绯红绯红地蔓延,揪心地痒着。咕呃!下意识地咽起口水,却越咽喉咙越发干,死命地攥紧酒碗,猛地灌下去半碗。发晕着,可眼珠子烫的厉害,那对红眼,你自己看得见的猩红,渴得,热得不成样儿。

    正忍受着,冷不丁咬了舌头,吃痛得很。脚上被人踢了一脚,大胡子正在笑,对自己使了个眼色,道:“这个娘们够劲,让老子直发痒。”只说着,回头看了眼冒着火的众弟兄,端了酒碗就上前,砰地一声,酒碗落平桌,热酒洒了一片,只道:“小娘子,吃那些粗面作甚,大爷这儿,有的是酒,有的是肉!”

    嗓门吼着,迎来一片叫好,手抚在胸前,抓了一圈,往这个罗衣女子身上靠去,露着大白牙,笑着:“是不是呀,小娘子!”

    只是笑声,还有众人白的,黑的牙。卡在牙缝中,方才咬下的驴肉,疯狂地颤动,搅烂,腐败着。

    手在靠近,笑声愈加猖狂,一双双带着火的眼睛,贪婪地吸食着。小娘们终于按捺不住了,那对迷人的小凤眼斜一转,当真妩媚至极。

    “啊——”好不容易痛劲儿过去,正在抓挠身上的痒,忽听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砰地一声,酒哗地溅到脸上,啪啦,酒碗摔碎在地,还没有停,又是砰地重重一声,还在动弹,砰砰嘭咙儿,砰,砰。

    “大胡子,你做甚么!”猛地跳起来,慌乱抖落着身上的酒,再一脸怒容地看去大胡子那,整个人冻住了。大胡子的身子愣着,缓缓倒将下去,他的头,大胡子的头呢?还有他的手,大胡子的另外一只手,刚才的声音,那刚才的声音?心里嘀咕着,颤抖地别过头,一股浓烈的恶心爬上喉咙,像一下子,满上了蛆蛆。

    呕呃——只就这样疯吐起来。

    因为,因为大胡子就在那。大胡子的脑袋,就歪倒在脚边。眼珠子瞪得好圆好圆,看着自己。那只手,那只手也在,抽动着,手指头仿佛抓着了什么。

    “啊——”疯子的呼喊,荷枝上的翠鸟慌乱地拍打翅膀,惹来一阵杂乱的涟漪。

    “乓!”小二哥手上的大瓷碗落地,散开的碎瓷像溅开的血,飘洒一地。哆嗦着,直哆嗦得厉害。

    手上一把刀,从没见过这样的,刀柄那竟生着个小人的头骨,这么多的血,像今晨白云湖上漫起的雾,从鼻尖上飘去,带起让人飕飕发冷的寒。嚓刺嚓刺嚓刺,有些嘶哑,小人头好像是活着的,可不敢看。目光盯在刀身那,不敢动,滴答,又一滴滑落的血,自己就像它,一个不小心,溅得到处都是。响起嗡嗡嗡的颤声,就在眼珠子停的那儿,刀背上圆口,就像是倒刺,血色刺眼得很。冷汗却挂得极慢,害怕,祈祷又祈祷,费了最大的劲,终于次啦!把眼睛死死地闭上。再看,真掐不住自己的喉咙了。

    “杀人了,杀人了。”仿佛喊着,可发不了声。心底,透骨凉着,双脚彻底粘住,动弹不得。

    黑河,墨一般的河水流淌,这个流淌,东西不定的。高大的黑树,看到的只是粗壮的树桩子,致密的微白年轮。何来的高?黑河深不见底,黑树的根却生在河底的魂尘黑泥中。头露在外,光秃秃,没有旁枝,没有叶子,年轮就是它的一切。一千年一轮,乍一看,不觉得有什么。

    踏过黑树道,走过黑河,就到西界了。幽兰开道的这里,连着蓝烟山,四魂门待的一处地方。好久了,一直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坐在大鬼树下,幽兰花旁。闪着大眼睛,手里把玩着用蒲草编的的大蚱蜢,扑通,呼啦呼啦,落下来个大鬼果,好浓的果子香呀,像熟透的大南瓜。

    整个人扑倒,翻滚在蒲草地上,抓住你了,抱在怀里,眼睛还在黑树那边。有光,是姐姐吗,是的,是的,抱着大鬼果蹦起来,已经喊道:“姐姐,姐姐。”

    白光变淡,落下来,原是白云湖旁,看了一整夜残荷的那个罗衣人。黑暗中,有另外一个人的眼睛吗?

    “都说了别在这傻等。”话语冷冷,可话末的轻然一笑,并不是这样。

    “我想等。”把大鬼果捧起顶在头上,眼珠子使劲地往上瞧,忽然一转,笑靥收住,“不是一个月前就该回来了,姐姐是不是遇到危险了,我做梦。”话语也收住了。

    “梦见什么了?”笑起来,看着这个淘气的丫头。

    “没什么,梦都是相反的。”说着自己笑出来,眼神慌乱地躲闪,偷偷看回来一眼,“我没说谎。”不会说谎的人,都是这样子的。

    “还真是遇上凶险了。”忽听这一语,躲闪的目光睁得大大:“受伤了吗,受伤了吗?!”赶紧抓过来两只手,小小心心地察看着。

    “没。”简短的一语,似有回想,“多亏了两位玄天的姑娘,不然真被人吞噬了。”

    “她们放了姐姐,岂不是要被押回师门打手心,打屁股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惩罚,除了她自己被打过手心,应该没类似轻松的惩戒了吧。想一想,对了,还真有,江仁明和陆显峰就被罚过,微笑地彼此对视,不能说一句话,要一直撑到开饭的点,否则,不给饭吃。不过,他俩倒是乐在其中,还比起谁的笑容更美丽,更娇艳。唉,这两个活宝。

    说起他俩,呼啦啦巫法全开,一只妖怪的眼睛看去。唉——江仁明到底是江仁明啊,肚皮贴地,手捧闲书,摇晃脑袋,嘿嘿嘿孬笑不止。陆显峰可不一样了,换了个勤劳的姿态,双手熟练地摸过清泉,再狠狠地一翻,把那石臼里的糯米团子。啪啦!迸发此声。同一时,砰咚,砰咚,老大哥手上的大木槌,排山倒海地扑了过来。

    琼花树下,李玉儿和师娘丁茹正咔次次碾着芝麻和黄豆,只一会儿,炒香又掺了糖,那股勾人魂魄的香,琼花儿咝咝在颤,好馋好馋的呢。

    “师娘,为师我饿了!”嘿嘿嘿的笑声中,忽得这么一语,且可爱气噗噗喷洒,红扑扑小脸蛋深情地望向老大哥那边,卡好时机开口:“吴师兄呐,好师弟呀,糍粑好了没?”

    梆!啊——这个嘶吼,那边好像发生了些什么。

    “怎么这么个不小心呢呢?”煞是关切又矫情地掩笑,但。

    “啊——”嘶吼的换成了他。但他何许人也?!他可是大家闺秀的他啊!所以满腔悲愤与感伤通通沉去丹田,只化作呀地一声,吹气在手上,轻轻怪道:“呀师姐!你怎么可以踩人家嘛!”只噗哒,那深情一万重的媚眼再现江湖!

    “走开,别挡道。”分明被忽视了。

    “你故意的!”怒目来得何其迅捷!

    “对啊,怎么了?”再次忽视。

    “枉我对你这么好。”还没说完,李玉儿已经走去清泉那边,他只得啜泣一般看着吴子鸣,“师父,师姐她又欺负我。”

    “哦,好。”吴子鸣看书看得入神,随意答应了句。

    “师父,连你,连你也!”那高高翘着的兰花指嗡嗡嗡,无比颤抖着,兼之眉目满叹息,“徒儿,徒儿活不下去了喏!”但好学,但勤奋令他换了个求知若渴的他,噗噜噜虫儿似地蠕动过去,缠绕吴子鸣身旁的木桩子上,开场白如是:“哥,看书啊?”

    梆!

    “呜呜!师姐又打我——”

    梆!梆!

    “又活不下去了喏!”俩蹄子肆意撒开,扭动,嘴巴翘翘继续盘绕,继续唠嗑道:“哥,这《大界志》写的啥,好吃吗?”

    梆!梆!梆!

    “真活不下去。呜——呜——”被泥巴大团子塞了嘴,彻底倒掉树上了。

    呜——哗哗哗!呜——哗哗哗!

    终得清静一些,少了头人抢食,恶心人,果然这滋味,好的多了。

    不该有的仁慈啊,放了下来:呜呜——啊呜,呱呱呱。呜——啊呜,唧呜啊!唧呜啊!唧呜啊!

    “要么吃!要么哭!别一起!”又被怒斥,伤感那个伤感。

    他不理,一边梆梆梆铁锤子敲打,以绚烂的火花表明心迹,一边又做乖巧的他,只勤奋地翻开《大界志》其中一页,问着:“先森,学生上次看到这里就很不明白。怎么古坍墟有,南海有,我们叶落门也画着,还有还有,连腐海都有,学生那个怕怕呐。”他想要文弱,被啪的一声给打回去了,他想嘟嘴,又是啪!他只能开门见山了:“这些个蛇形的,又像树枝的,先森先森!这到底是什么啦!”妄想拉拉扯扯,啪啪!梆!

    “呜呜啦——”哭着。闹腾着。

    “可能是树,也可能是蛇。”这当先生的似乎根本不管学生的死活啊,那学生嗷嗷叫着,都快被打死了,他还煞是闲情地呷一口七玄山的茶花茶,深情地抬头。

    “呃——”又吐出一大管血,他也跟着抬头,傻笑起来:“照吴长老的意思,那大山顶上岂不是有棵树,有条蛇,哈呱呱——”

    他疯笑,一边把他塞满糍粑的嘴,极其恶心地咧起来,透露着好一口沾满糍粑的牙。果然被梆梆梆梆拿来打。

    “求饶!真求饶了!”地里头长笋出来,只把脖子一点点弯曲,像个柳枝儿轻轻摆,“先森先森,我们去大蛟山,去柱子村看看,好不好伐?”

    “我同意。”“双手赞成。”“双手双脚都赞成。”吴子鸣还没答话,弟子几个手舞足蹈。

    “继续开饭!”“嗯嗯!”

    “又又开吃咯咯——”

    “没有了。”“别总惦记青菜,老大哥。”

    “哦。”“哈哈——”

    风景一道道,都如此美好,都不知道往哪看了。临别一笑,又回去黑河旁,大鬼树下。方才的方才。

    “希望吧。”回头望了眼黑树,黑河又打起漩涡,没有方向了。

    “姐姐心里,肯定又祈福一万回了。”开心地把头顶上的大鬼果摘下来,笑容一样地熟透,“晚上可以煮大鬼果吃咯,还有香香的玉米馒头,流口水咯。”饿鬼投胎,都是这样的,擦了擦口水,可以清楚看见她眼睛里飞来飞去的玉米馒头,忽然飘来这样一语:“魂法修行得怎么样了?”

    笑着的嘴巴僵住了,刺刺的口水吸扯声,僵硬的嘴巴组成僵硬的笑,紧闭的一丁点牙缝中飞出来僵硬的话:“一,一,一点点。”仿佛惧怕被打手心,瞬间变了个容颜,双手抱起小拳,委屈一般道:“都是太过担心师父,徒儿才无心修道的。”这般情意真切,一个不小心,还真就信了,可这是她的师父,还是未失忆的师父。

    “师父,师父,寒露知错了。”见势不妙,先求饶再说,兴许,师父又心软了。听到一声叹息声,开心地笑起来,因为师父心软了。

    “师父真好。”香了一口大鬼果,“师父有遇上何师伯吗?”话一说出口,心里就责怪起自己,吐出舌头,都不敢回头看了,心里嘀咕着:“又要打手心板了。”

    等待着师父的责罚,可一点动静也没有,难不成师父这一回生大气了?也难怪,都怪自己不好,说话总这样口无遮拦。跟师父认个错吧,嗯,认错的才是好孩子,才是好小露。

    “师父,小露错了。”就这样一回身,如是说道。紧张地缓缓抬头,看向师父,师父一动不动的,看样子今晚没玉米馒头吃了。边嘀咕着,边继续目光往上,看到了师父的下巴,师父的脸,师父的眼睛。怎么回事?师父好像愣住了。

    “师父。”轻轻唤了一声,还是没动静,赶忙飞过去,抓住了师父的手。

    “师父。”又是轻轻一声。

    “嗯。”师父答应了一声,更轻的声音,“小露,我又杀人了。”话语继续:“我杀了玄天的人,又被玄天的人给救了。”

    “师父,不能这么想的。”边说着,边在摇头。

    “那该怎么想?”师父看过来,一时间竟然心里没话了。

    “可是,可是。”憋了好久,总算挤出一点话,“这也不能怪师父呀,而且,而且师父从不去炼灵元。”

    “那又该怪谁?”这下彻底无话了,大眼睛圆圆的,只道:“小露只要师父平安,其他的,小露不去想。”

    “我离原先想要走的路,越来越远了。”不知道为什么,透着一股奇怪的凄凉。

    “不说了,师徒俩回去做玉米馒头了,小露帮师父和面,呵呵。”最后的一语笑声成了这一刻大鬼树下最后的声音,活着的声音。

    “以后,我不想杀人了。”隐约地听到,真切的是一个人的欢笑声,还有逆风之中大鬼树贪玩的,哇啊啊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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